30年隐姓埋名,黄旭华将青春全部奉献给了中国核潜艇事业

2月7日,黄旭华治丧工作委员会发布讣告,共和国勋章、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,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总设计师黄旭华同志,因病医治无效,于2025年2月6日20时30分在湖北武汉逝世,享年99岁。作为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总设计师,黄旭华三十年隐姓埋名,将自己的青春都奉献给了中国的核潜艇事业。
本文是2014年黄旭华获得“感动中国2013年度人物”后,中国中央电视台《面对面》节目对其专访,如今重新阅读全文,催人泪下,激人奋进。

记者:我刚才看到颁奖的时候,在屏幕上出现四个字,叫“誓言无声”,您怎么理解这四个字呢?

黄旭华:我们的工作,领导上对我们的要求,要求我们隐姓埋名,甘当无名英雄,这一辈子不是像其他的科学家有成果,我们是默默无闻的,在无声处当中,做出应该做出的贡献。

记者:但是在无声处,你们曾经立下过什么誓言?

黄旭华:因为一开始做,领导给我们三点要求,我都满口答应了。

记者:哪三点要求?

黄旭华:第一,党对你的信任,国家对你的信任,希望你不要辜负国家的信任;第二,这项工作的机密性强了,进来了就要一辈子,不能半途而废,不能离开这个岗位;第三,为了保证国家的机密,不能暴露你的工作性质,也不能暴露你的工作单位的性质,我满口答应了。

记者:这三条要求提出来之后,您答应了,但是对于您当时这样要求的提出,对自己一种什么样的誓言?

黄旭华:首先,淡化跟我家庭亲友之间的联系,不是断绝,是淡化。

记者:这种淡化会到什么程度呢?

黄旭华:家里从来问过我你干什么工作,从来我没有讲过,只晓得我在北京工作,不晓得我在什么单位,更不晓得我在干什么工作,我们家里人都不晓得。

记者:你说搞科研工作不行吗?

黄旭华:我自己很少给家里写信,他问我,我就避开不谈。

记者:算是把您捐给了国。

黄旭华:我比较单纯,人家问我怎么样,当时什么想法,我想当初怎么想,我也想不出,党员转正那个时候,已经解放了,转正那个时候,写思想状态的变化情况,我写了一段,可能是“列宁讲过,为了革命,为了人民大众,可以牺牲一切”,需要流血,毫无顾虑他流血,需要把血一次流光,没有意见。如果需要他血一滴一滴慢慢流,这是极大的考验。我说我今天转正了,按照这个要求,需要我流血一次流光,没有问题,需要我的血一滴一滴慢慢流,我也要坚持到底。

记者:这算是誓言吗?

黄旭华:我说我有这个心愿,我就朝这个努力,确确实实,我到现在为止,如果党需要我一滴一滴血慢慢流,我看我还是要做的。

记者:您刚才说当血一滴一滴的流,这是最难做的。

黄旭华:最不容易做得到的,但是我感到我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心愿,在入党转正那一天的思想报告里我写的。

核潜艇第一任总设计师彭士禄(左二),副总设计师赵仁恺(左一)、黄纬禄(右二)、黄旭华(右一)

黄旭华:我们的工作开始是希望苏联援助的,派两个代表团,到苏联去谈,谈不下来,他闭口不谈这个事情,然后1949年我们建国的时候,1959年建国十周年,赫鲁晓夫带人到中国访问,毛主席跟周恩来又正式向他提出来,希望他帮助我们国家研制核潜艇。

赫鲁晓夫很傲慢,在他的回忆录上他这样讲,中国想造核潜艇,简直是异想天开,他的原话是异想天开,不可能,然后他拒绝了中国的要求,说核潜艇技术复杂,要求高,牵扯面广,研制周期长,花钱多,你们中国没有能力来搞这个事情。我们苏联有了,就可以保护你们,要求给我们建立两个舰队,中国的港口基地给苏联的核潜艇用。

所以毛主席非常生气,我好不容易中国解放,现在港口基地又要让给你们来管了,所以他就提出来说,我们下决心,一万年也要搞出来。

记者:都不懂这个东西,怎么做呢?

黄旭华:第一,从调查研究入手,

记者:怎么调查?

黄旭华:美国搞出来之后,报纸专栏、杂志上有好多,但是第一,零零碎碎的,第二,虚虚假假的。我们调查研究,我提出来每一个同志,我们要求所有的同志,每个人搬三面镜子出去,第一面镜子叫做放大镜;第二,用显微镜把它放大,看看里面到底什么东西;第三面镜子很重要,叫照妖镜,因为它虚虚假假,你不要上当,拿一个照妖镜把它搞清楚,哪个是真的,哪个是假的,我们把全世界的资料收集,自己加以分析。

记者:从这些公开的资料里面能够勾画出来。

黄旭华:零零碎碎的,各种各样的,把它搞出来,最后还不晓得从什么地方,核潜艇的玩具模型,这个玩具模型,小的这么小,大的大概这么大,里面的布局非常精细,打开了,我们把它拆开来。

记者:从一个模具能够推导出?

黄旭华:然后给我们搞的资料,找出图纸相对起来,基本上比较吻合,就增加我们的信心了,核潜艇大概需要这个,需要那个。

当时人家就说,美国走了几步才赶上去,我们的条件比它差,我们也应该一步一步走。这是很大的争议。因为我在这个事情上,我在上海交大带了几个同志,做了很多模型实验,事后还得报到上边去,聂元帅讲了一句话,说不要搞了一个不三不四的,既然有把握,应该一步跳过去。我们第一条艇,比美国,比俄罗斯苏联的快两倍,好得多。

记者:没有核,后面的无从谈起。

黄旭华:还是一句话,以堆为大,黄岩堆,一切以它为中心,当时仅仅有堆是不起作用的,等于锅炉一样,在锅炉当中发挥热量,但是需要其它好多系统。

记者:这么复杂的研究,你们配备条件怎么样?

黄旭华:在上边批准,国外也这样,在四川陆地上找了一个叫做反应堆,陆地上的堆,先在南边做试验,那个搞成后才壮大的,一次搞成功了。

中国第一代核潜艇的许多核心数据是靠老式算盘算出来的

记者: 这样复杂的科研项目,牵扯很多数据的推算,你们当时的硬件配备怎么样?

黄旭华:人家都不太相信,开始我们是算盘加计算器,计算器大概现在好多人都没见过。

记者:计算机还没有?

黄旭华:还没有,搞了一年多之后,有手摇计算机,手摇的。

记者:这个怎么运算呢?

黄旭华:2+2,再乘以4,开一个平方多少……为了一个数字,我们可以动员多少人,算了多少个日夜算出来的,不像现在,一个计算机,一秒钟多少万多少亿,没有。

记者:硬件条件和国外相比,差距还是挺大的是吗?

黄旭华:我们工作开始的时候,是不具备核潜艇研究条件的,严格来说是不具备的。我们研究所成立之后,定了几条,第一,骑驴找马,不等待,先把工作干起来,干多少算多少,慢慢积累起来,我们一步一步过来,有好多东西是蛮好笑的,比如说航天,打弹打出去,模型弹打出去,模型弹掉下来,是不是会把船砸坏,两个办法,一个办法,船要采取措施,稍微倾斜一下,一个小的角度打出去,让它不会掉下来。第二,下来之后,弹走的规律搞不清楚,航天部的同志跟我们一道搞,在南京长江坝桥,把导弹模型搞上去,掉下来,然后看它怎么走,这种土办法。

记者:其实自己的爱人、孩子可能也会很难跟你在一起,是这样的吗?

黄旭华:我到北京去参加核潜艇工作,刚刚生了小孩,结婚的时候,第二年生了小孩,我就走了。1962年,我在北京,我们单位才把她调到我们单位,同一个单位工作。搬家的时候我给她写封信,告诉她搬家,上海还有同事,请他帮忙,她一个人把家搬来,搬到北京来,没有怨言,没有听到说,在我的工作中她很支持我。

记者:你欠家里其实挺多的。

黄旭华:小孩跟我讲了两句话,听着还蛮可笑的,回到家里说爸爸,你到家里出差来了,以为到家里出差来了,我整天在外边,回到家里出差。

记者:爱人会怎么说呢?

黄旭华:我是客家人,你是真正的客家人,你到家里来是作客的,他们是这样理解的。

记者:虽然是玩笑,你听着有什么感受?

黄旭华:我回到家里,我的小小孩,我答应过他要带他到公园去划船,答应过多少次,每一次他都要讲,爸爸,回来了,是不是礼拜天带我去,往往不到礼拜天我又走了。有一次我带他去了,到中山公园,武汉中山公园,一看,等排队的人很多,而且排队,一个人排队要等上去,不是一下子可以,因为划船划的时间很长,没有办法,只好告诉他划不了船,还是回来了。

记者:孩子一定心里很失落。

黄旭华:到现在为止,我都没有实现我的诺言,但是他已经长大了,他有小孩了。

记者:第一条核潜艇,进行试验的时候,第一次下水是什么情形?

黄旭华:第一次下水是晚上,12月26号。

记者:日子记这么清楚。

黄旭华:那天很冷,大家的耳朵,喉咙都叫哑了。

记者:当时下水的时候有担心吗?

黄旭华:我们过的第一关,下水的时候要保证它的平稳下水,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有这样的事情,船下水,一下水船就翻掉了,人还在里面。当时我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养猪。我给我们的革委会,还有部队的志愿的职守的战士讲,我说一定要控制好船的重心的问题,我提出三个要求,要确保不沉,不翻,开个洞,只要三点做到了,我们就是基本成功了,人家说笑话,哎呀,这还不简单,我说不简单,不翻、不沉,船大几千吨,你要控制好它的重量、重心在你的范围之内,那是不简单的。

中国第一艘核潜艇试航成功

记者:如果翻了意味着什么?

黄旭华:整个垮了,没有了,船下水,翻下去还有啊?

记者:那你们怎么做呢?

黄旭华:我们还要在船台当中,进口那个地方要装上艇的东西,所有的东西我们有磅秤,所有的东西经过磅秤,磅秤完登记下来,然后船安装的过程当中,有些废料拿出去,也得经过磅秤,把它扣除掉。

记者:为什么这么做?

黄旭华:船这个重量完全是准确的,所有的东西进来,不管大大小小的,进来我都有记录。我们所有的工作,从头到尾,叫做斤斤计较,大家很认真,并且我们有信心,因为没有哪个东西自己跑进来的,都经过我这个门。

记者:有压力吗?

黄旭华:有压力。

记者:选择上去会有严格的要求吗?

黄旭华:严格,还有我们技术员上去。

记者:您当时的位置在什么地方?

黄旭华:在指挥室里面,艇上的指挥室。

记者:在核潜艇里面?

黄旭华:嗯。

记者:您作为总工,按道理来讲应该在岸上来指挥。

黄旭华:几个原因。一个原因,应该说我有充分的信心,没问题的。第二,我也非常害怕,万一,什么叫万一呢?第一,可能是不是有哪些问题做的不到家,没发觉到,出问题了。第二,是不是有哪些问题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之内了,在我现在的范围之内还没认识到,下潜的时候出了问题,因此,我担心万一的问题,所以大家思想负担那么重,也很正常,怎么办?我亲自下去。

记者:常规的话,您作为总设计师,应该在什么地方?

黄旭华:在指挥舰上,另外的指挥舰。

黄旭华:潜下去有好处,第一,稳定大家得人心,总设计师敢下来了,不是吹牛的,我们艇上的政委,艇上的艇长亲自告诉我,他做了三个月的工作,要稳定大家的人心,所以当时他们唱了《血染的风采》。

记者:这是在下潜之前?

黄旭华:下潜之前,这首歌非常好,我也喜欢唱,这歌很悲伤,我牺牲了,我倒下去了,上不来了,就怎么样怎么样。作为一个军人,在正常情况下,为国做牺牲,我唱这个歌,但今天要下潜了,我不希望大家唱这个歌。

记者:您希望大家唱什么歌?

黄旭华:我希望大家唱雄纠纠气昂昂的,我要下去拿数字拿回来,绝不是让大家去光荣,而且能安安全全把我要的数据拿回来,就是这样的。所以我下去,不仅仅我一个,我带了几个技术人员,跟他们对话,我一讲那几句话,马上情况就变了,不是吹牛的,总设计师,我下去如果万一有什么异常的现象,我会及时的采取措施。

记者: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出现什么特别的问题,作为总设计师一旦出什么事,整个研究状况会停止,您想过吗?

黄旭华:没有想那么多,只想我一定要下去。

记者:下到300、400米的时候是什么感觉?

黄旭华:鸦雀无声,非常紧张,一点声音都没有,只有底下的测试人员,应力变化的情况报上来,继续往下干,其他人一点声音都没有,非常紧张。

记者:300米,是不是在那个程度里,是在当时最深的程度了?

黄旭华:我们是这样的,最大的下潜深度,还有极限深度。最大的工作深度跟极限深度是两个概念,航行的时候只能最大到工作深度,不是下潜深度,不是极限深度,如果极限深度,一下超过了。

记者:300米再回升的时候心才放下了。

黄旭华:到100米,突然就变了,到100米的时候,艇上赶快写简报,大家高兴,题几个字,我灵机一动,也没什么,写了一个打油诗给他们。

记者:你写的什么。

黄旭华:花甲痴翁,已经60岁了,花甲痴翁,直捣龙宫,以后改为志探龙宫。直捣,这个写错了。

记者:应该是什么?

黄旭华:志愿,立志,志气探索为国,现在搞成自己的自,我一个人怎么探?志探,惊涛骇浪,乐在其中

公开我的名字之后,我把有些媒体报道的文章寄给了我母亲看,我母亲看了非常感动,然后我回到家里面去,我母亲把我的兄弟姐妹聚在一道,我母亲讲了一句话,我非常感动,我母亲说,我是老三,三哥的事情大家要谅解。

记者:她为什么要说谅解两个字?

黄旭华:为什么呢?那么长的时间,我跟家里的关系,特别是文化革命,很困难,我母亲下放养殖,家里自然而然培养我出来读书,然后你把家忘了,自然而然对我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,认为培养你读了大学,毕业了,干工作,就忘记家了,就不顾家了,自然也会不满。

记者:家里有事怎么办呢?

黄旭华:我管不了,我只给每个月从我的工资当中拿10块钱至20块钱寄到家里面,通信地址,信息,海军信息没有讲单位。

记者:在那个阶段里,如果说父亲、母亲他们有什么事,你内心……

黄旭华:没有办法,按照中国人的忠孝这个问题,我只能服从我所答应的让核潜艇早日研制成功,我坚决这么做的。

记者:中间会有变通的可能性吗,有变动和变通的可能性吗?

黄旭华:没有。

记者:在知道你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,您当时还在岗位上?

黄旭华:还在岗位上。

记者:您是在什么情况下知道这个消息的?

黄旭华:他是突然间去世的,一个晚上,大概是属于心肌梗塞,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他已经去世了。那时候有电报,邮政局里打电报,电报告诉我的,我记得是这样的,但我也没办法回去。

记者:你看到电报上写的内容,你当时是什么反应?

黄旭华:没办法,我很伤心,我二哥跟我关系很好,去世的时候我也没办法回去。两个原因,一个原因是工作很忙,一个原因我不能回去,我答应的保守工作的机密,回去人家问我,很难处理这件事情。更重要的是工作都很忙,回不去,两个原因。

记者:是组织上不批准你回去?

黄旭华:没有,我没有提,我自己没有提。我父亲去世,组织上不晓得,我自己晓得,我自己内心承受下来,我是很难受的。

记者:给家里写信了吗,就这个事。

黄旭华:没有给家里写信,只是告诉我不能回去。所以家里不理解我。所以我母亲最后才讲这句话,说三哥的事情大家要理解。

记者:那你听这么说的时候,怎么答复母亲的,母亲说谅解你。

黄旭华:我没有说什么,我几乎要哭,我不能更多的讲整个过程。

记者:如果现在让您对母亲说一句话,您会讲什么?

黄旭华:讲什么好,很感谢她,很感谢她谅解我。

1987年,当黄旭华30年后第一次回到家乡,早已从一个青年变成花甲老人,而母亲从63岁盼到93岁才见到儿子一面。

记者:所以这30年其实有酸甜苦辣,但是只能自己去承受。

黄旭华:对的,但是欠家里的欠债太多,一讲这个确实控制不住,但是我非常感谢我母亲一句话,三哥的事情大家理解,三哥的事情大家理解。

记者:您现在一直在说这句话……母亲说这句话在你内心的分量很重。所以回顾这30年的时候,如果用一句话浓缩这30年。

黄旭华:我同我的同志们一样的思想,我们这些老同志,还没退休之前,他们说的几句话,将来我们退休,在我们子孙面前可以讲一讲我们的往事,我们会说此生没有虚度,这一辈子没有虚度。问他为什么此生没有虚度,他说此生属于国家,此生属于核潜艇,为了核潜艇事业,我无私奉献,无怨无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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